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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檔 御冥 

無心可逃

我从不逃避。她如是说。

知晓父亲死讯没过几日,她便收到另一条信息:御剑怜侍下落不明。下落不明其实是暧昧的说法,毕竟他本人留下字条说自己已死,狩魔冥嗤之以鼻。他若是想死,早就死了,早在他来狩魔家生活之前就会找个角落追随律师父亲而去;更何况御剑怜侍不是那种人。他也是,她也是,狩魔家的字典里没有寻死一词。死是失败,是自己的无能导致的恶果,只要他们一直胜利,就一直活着。骄傲地活着。
不过。她挥了下鞭子:他也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输给律师,丢尽了狩魔家的脸。那些案子,她自然听过的,就算没被报纸报道,也总能通过各种方式知悉。第一次的时候她只是冷笑,鞭子绕成几圈在手上,如平日一样得意洋洋:你看吧,你总不如我的。第二次她沉默,随后鞭子展开,伴随无名的怒火用力挥打:无能的家伙!狩魔家不需要你这样的人!在办公室尽情发泄了怒火之后,她又长长地呼吸、推开门踩着低跟短靴出去了。检察院的瓷砖上留下一串叩击的声响,跟着她到事件现场,到警察局,到法院。
御剑怜侍此人是胆小鬼,她心中隐约总有这样的印象。十余年前狩魔豪将他带回家,庄严的豪宅之中容下一丝静默的红,狩魔从不用那样的颜色。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他,父亲的画像在她头顶,审视这个闯入自己家的陌生人。他刚死了父亲。狩魔豪将她抱在膝上,用左手环着她,右手垂在身边:我会把他培养成检察官,以后你要和他一起学习。
他怎么能做检察官?他爸爸是律师……坏人!
正是这样。但是,他还小,我的教育能让他变成正确的人。
三岁时的事,她不怎么记得。但她能想起,御剑怜侍刚来时,将自己封闭在属于他的房间里,即使用餐也一言不发,狗不允许被带入餐厅,只能从门缝里听到依稀的活泼叫声。冥讨厌这样的人,倒不讨厌那条狗。只是狗怕她的鞭子,路过时都会收声,变成求饶似的呜咽。御剑同样,见她用那条细细的马鞭拍手心总是把头扭过去。他怕我。她嗤笑道:胆小鬼!
他还怕地震,怕黑,怕窄的地方。巨大的可供她爬上爬下的书架间若是不点灯,御剑绝不肯踏进一步。胆小鬼!她还是嘲笑,随即挥下鞭子当做提醒。那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这样做了——冥觉得可以这样做了。而御剑也未曾抱怨,或许他是想抱怨,只是无处可说。不论如何,冥的鞭子越来越长,他也越长越高。十三岁时她考上了检察官,在御剑之后,她倒是内心雀跃:怜侍长得如此优秀,都是父亲和我的功劳。
当然,那时候他依旧是狩魔的一员。从衣装到内里,都如年轻时的狩魔豪,丝毫没有曾经的律师父亲的影子。御剑怜侍被塑造成了“正确”的样子,即使依旧怕地震、怕黑、怕窄的地方,但已经不怕她的鞭子。这才对,她想。
她以为他变了,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的狩魔,直至获知他无故消失,那股久远的愤怒才又反上来:他仍然是胆小鬼。御剑怜侍的一生充斥着逃避,最开始他从律师父亲身边,然后从他的过去,现在竟然从法庭逃跑了。和她共同办案的刑警倒了大霉,鞭子和雨一样落下,法庭上言辞也变得更尖刻。胜利就是一切。她坐在机场想,想自己接受的教育,想父亲的案件报告,想自从十三岁之后就再未踏足过的日本。她在美国长大,却是日本血统,换人来看可能称之为归乡之旅,可她两次前去,却都是为了御剑怜侍。
我好恨你。她自言自语。

冥自知见不到他,踏入检察署时却依旧心跳了几下。鞭子在手里捏得紧紧地,随时可以挥出,却不是对着前来迎接的人。邮件通知时,检察署给出的回复是是否需要给她另外准备一间办公室。另外,她把这词掂了掂。最后她说,不需要,我不会待太久。
狩魔豪的办公室自然早已清空,既然不再是检察官,检察署也没情面可讲。她不曾去探监,父亲的最后一面自然也没见过。从入狱到死去,并没过太久。传来这样消息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崩溃,而她只是站在电话旁静默地仰头,父亲的画像仍在台阶尽头,威严地注视,却并不注视任何东西。父亲为了完美的胜利不择手段,她也是如此被教育。即便如此,杀人也是过重的罪行。高高的台阶在她背后可怖地静默着,电话筒依然握在手里,她想她总该流些眼泪,可是脸颊很干燥,血液依旧冷冰冰,父亲的脸隐没在穹顶带来的黑影中。
因此她脚步不停地来到御剑怜侍的办公室,推开门,里面的人吓了一跳。她没想过会有人在,下意识地挥了鞭子,叫声却不是熟悉的。胡子没刮干净的高大男人挨了她一鞭子,也并不抱怨,只是大声地问候:狩、狩魔检察官!我听说了,您要暂时借用这间办公室。那你在这干什么,胡渣?她收好鞭子反问。我叫糸锯的说……话音未落,又挨了一鞭子,男人才垂头丧气地答:我在清扫。
类似保洁或佣人的糸锯手中确实拿着拖把,御剑怜侍失踪数月,这办公室仍然干净如新,想必是他的功劳。冥看着糸锯,后者有些紧张地眨着眼睛,随后她开口:原来这个国家的刑警都在干这种事。原来如此,那想必怜侍也没什么得力的助手吧。说到底,还是和我天差地别。她不再理会糸锯,环视了一圈办公室,宽敞又明亮,没有一处狭窄又黑暗。御剑怜侍的办公室自然如此。她也没看漏窗台上的奖杯和雕像,御剑总是爱看那些幼稚的东西,她皱着眉,鞭子被扯了又扯,没打下去。
糸锯被她赶走了,门又关上。她的手搭在书桌前的椅背上,黑色的皮手套被大玻璃窗透进来的太阳晒得发热,融进早已被晒烫的黑色座椅皮里。手指用力,椅子碌碌地转起来,她想象得到御剑坐在这张椅子上的样子,然后椅子停下了,朝着她。
她不会坐下去的。
手套还有余热,她捻起国际象棋的棋子:这棋子是定制的,不是黑与白,而是红与蓝。她恨这红色,御剑总是穿着红,不肯与狩魔的颜色相应。讽刺一般,豪华的红色套装便裱在身后的墙上,狩魔豪为了他的法庭初战而找裁缝量身定制的套装。不过,是红色也好。她坐下了,自然是在蓝方:这样我才能击败你。
御剑怜侍逃去了哪里?她不想知道。她不想知道,因此她狠狠地把棋子扣在盘面上。从前在狩魔宅邸里,他们一起玩过许多游戏。最开始是法庭游戏,御剑反复扮演被告和证人,偶尔扮演律师或法官,而她总是雷打不动做着检察官,将被告和律师步步紧逼,直到敲下有罪的木槌;过了几年,他们开始玩法条接龙,或者用拼字游戏拼一些罪名:蓄意谋杀、侵犯名誉、非法拘禁、叛国……;又长大一些之后,他们玩桌面游戏,冒险、大富翁、然后是西洋棋。只是那只到五年前为止,在那之后他们各自成为检察官,在不同的国家和法庭上各奔东西,如今也确实走散。
蓝皇后落在红王所在的格子上,红色的棋子孤零零地滚落,在地上绕着圆周。狩魔冥把脸垂在桌子上,静静地哭着。

她依旧恨,这种恨凝聚在鞭子上,结实的鞣制皮革因反复挥动而略微磨损,表面失去光亮,变得发白。她恨成步堂,恨御剑,多少也恨父亲。御剑怜侍一声不吭地人间蒸发,又毫无征兆地回来、出现在她面前。那条鞭子很多年没有落在他身上了,不知从何时起,她突然感觉不太想抽打他。在御剑的办公室,她仍坐在棋盘前,不自觉地捻搓鞭子上发白的部分。御剑没有回这间办公室,直到深夜,她仍然没有在这里和御剑再次会面。想必这是他的让步,或温柔——这个词冥不太愿意使用——的表现方式。
这次又逃避见我吗?看着墙上裱着的套装时她想。
他在怕什么?冥的手微微颤抖。她想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反而从中得出不可能的结论:其实她也很怕再见到他。她输了,狩魔的完美主义第三次输给了成步堂龙一,她便是最后一人。在她之后,再也没有狩魔了。手抖得更厉害了,她因此狠狠地攥鞭子,像是掐谁的喉咙一样用力:她的思维不可能出错,但这个结论同样不可能。不可能吗?那你为什么输了,冥?
我、我……!
鞭子猛地挥下,可她面前空无一人。怔了一会,她逐渐透过气来: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能诘问她的人。父亲已经不在了,而御剑……没有这个资格。
第二天早晨她出发,在法庭前见到站在那里的御剑怜侍。在这里就好,法庭庄严,如在父亲面前一般,太私人的话不会经由嘴巴说出来。她瞪着御剑,后者以平静的目光回应。这不对,她险些挥下鞭子。你不该是这种表情,你把父亲教育的东西都忘光了吗?你连狩魔这一称号也要抛弃吗?你又在逃避了,怜侍。她张口,高声地提前宣布自己的胜利。在那之前,右肩上传来剧痛。她踉跄一步,在慌张的人群里,撞上御剑怜侍惊愕的脸。
手术结束后,麻醉的效力逐渐退去,醒来时她眼角带着干涩的结晶。对此她解释为疼痛导致的生理泪水,为的是抹去仍盘旋在胸口的恐惧。不过枪伤而已,爸爸不也曾经……她闭上了眼。一切都在她脑子里起哄,乱七八糟地,从杀人案到法庭、再到强硬地握着她的胳膊将她带上救护车的御剑怜侍。那时候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肩膀,白色的衣服慢慢渗成红的,黑色的手套上满是自己的血。她忽然回忆起什么:试图挣脱御剑的手时,血抹在了他的外套上,只是并不显眼。血沉进红色里,她所恨的红色。
但这红色挥之不去,对此她绝口不提。

狩魔冥绝非天才。小时候父亲令她背法典,她拼命回忆,词语说不连贯。狩魔豪又转向弟子,令他接下去背诵。御剑怜侍站得笔直,流利地背完一整条一字不差。冥的脸上被无形的巴掌抽过,气愤却只能暂缓情绪,双手交叉在背后,攥着手腕的虎口紧了又松。抽查结束,他们又要回去学习,在走廊上,她便抽打怜侍出气。狩魔的完美主义不允许找借口,因此她早早便明白自己不是天才。然而父亲的名声和旁人的期望加在她头上,如果不将头高高昂起,就会被其压垮。父亲又要走了,他总是很忙。她跑过去:爸爸,下次我赢过怜侍的话,就带我去看庭审吧。
你本就应该比怜侍优秀,冥。狩魔豪并不弯腰,声音如自己的画像一样威严:……但是,好吧,我答应你。
爸爸。父亲。她说。狩魔豪的画像高高地悬挂,她出生前就画好的,比记忆里的父亲更年轻。她说:狩魔豪,我是狩魔冥。但此刻的我是狩魔,你不再是了。
她说:我不是天才,你是。怜侍也是。每个人都认为我也是,所以我也做了天才。
她说:你的完美的胜利被你用子弹亲手玷污了。我的完美主义也终结在子弹上,真是可笑。
她说:这条鞭子是你给我的,一直以来,就像你在握着我的手挥舞。一直以来,我就是你,我想要成为你。但我是狩魔冥,狩魔冥不是天才。
她沉默,不再说了。画像不会回答她,无论她去还是留,哭还是笑,颜料拼接成的狩魔豪眼里都空无一物。她记得的,爸爸之后带她去看了庭审,她在关系者席上兴高采烈。那时她从没想过证人会被买通、证物会被伪造,只觉得正义就是胜利,而胜利永远属于检方。她在飞机上睡过去,醒时枪伤突突作痛,几滴眼泪滑过脸颊,因她在梦中顿悟原来胆小鬼是自己。父亲的荫影唐突地散去,暴晒在太阳下的她被刺得睁不开眼睛,也许正因如此她才能在闭上眼睛时直视自己的内里。御剑怜侍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承认着她、接纳着她,她之前从未发现;机场人流喧闹,比中枪时嘈杂几十倍,他的声音她却听得真切,如清泉流淌,终于灌进了喑哑的咽喉。
狩魔豪还瞪着大厅。当初怜侍便是走过这大厅、低着头、朝着她慢慢前进。而她叉着腰站在原地,审视着突如其来的红色。狩魔冥从来没有恨过红色,此时此刻她终于能坦言:我从不逃避,也绝不会如此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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