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特别的朋友,我们认识15年了,曾经我们几乎无话不说,但是现在我想了快两周,才想起他的真名。他的qq昵称叫“尛天”,很有年代感的汉字组合,带着一些世纪初的非主流质感。
可能是高二或者高三暑假,我在qq堂里认识他。他玩英雄03玩得特别好,行云流水,很有风格。有几天我总碰上他,所以就主动加了他qq,死死抱上大腿,总求他带我玩。一开始他挺冷淡的,除了一起打游戏,别的什么都不说。游戏里喷子骂他他都不回,2v2的游戏,我挂机和人对骂,他不吭声,一个人把对面打赢,打到对面服。他打游戏又有激情又有意识,走位风骚操作果断,在我心里他就是游戏里的大侠。
只有个别时候,他会挂机不动。回来的时候会解释一句,给人开机器去了;有人到时间了结账;机器坏了去看机器了。
原来大侠是网吧的网管。
那个假期我总喊他一起玩,每天下线之前都会约好第二天一起玩的时间。他几乎都会答应,也很准时,因为他的工作就是上网。也有拒绝的时候。他家在山东农村,农忙时要去地里帮忙。我有时会问一些傻逼问题,比如你能不能别管地里的事,他不生气,但也没来。
熟起来之后我问他为什么别人骂他他不回。他不是不会骂人,实际上他骂得比我脏多了,他就是懒得骂:“我打游戏是反手打,打字我还得左右手换位置,麻烦。”而这话在当时的我眼里,简直又给他加了一层光辉:反手都玩这么好,果然是大侠!
我总以为他比我大很多,实际上我们就差一两岁。但显然,早早步入社会,他的心智和社会经验比那时的我成熟很多。
他脾气挺好的,从来不因为自己玩得好而散发爹味,不是只顾自己出风头而是讲究配合,总是千里迢迢来救人而不是一心只想杀人。
打游戏时他仍然沉默,但游戏之外,我们什么都聊。我和父母吵架了会跟他说,学校的傻逼老师无聊同学我也跟他吐槽,谈恋爱吵架了也跟他说说,一个高中生所有的烦恼,我几乎都跟他说过。而他也渐渐变得健谈起来,一点不像刚认识的时候那么严肃。他跟我说话,总是自称哥、朕、寡人,他姓郭,我喜欢喊他小郭子。
他说的话总是很有哲思,比当时我很多自诩精英的同学们有意思多了。
他发过一个qq状态:“永远的单纯只会存在那个抽着大前门看着奥特曼的青年身上。”
后来他提起这条状态,跟我补充:“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因为这个人是个弱智。”
他会突然发问,“什么时候餐馆做饭能不往里放头发?”
他对工作的感悟:“如果你就一把刷子,就不要用反问的语气和人说话。”或者“小时候我想不通为什么大人说小孩没有腰,现在知道了,小孩不用干重活。”
我有时候自暴自弃,他总是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再差还有屎给你垫底。”
有时他很诗意:“天宫都关灯了,你也睡吧。”
他说我太容易相信别人,这个别人可能指他自己。他也说,他的朋友很少,但对待每一个朋友都很认真,这个朋友可能指我。
你让我现在和人开黑打游戏,绝对不可能出现每天打完游戏俩人还能聊一两个点儿才去睡觉的情况。但是我也非常能理解那个年头在游戏里头搞网恋的人。我记得我家当时要换新电脑,我坐在旧电脑旁边搞了一下午,就为了把聊天记录的截图一张张保存到文件夹里。
我这么做的时候,总觉得以后还会打开看。
突然有一天,大侠消失了。那时信息没有那么发达,不像现在,除非这个人死了,你想找肯定找得到。我只有他的qq,每天给他留言问他什么时候来打游戏,要么就是去游戏里面看他上没上线。没有,哪都没有,就是消失了。我觉得他八成是死了,非常难过。
我坚持给他留言了好几个月,突然他上线了,跟我说他进传销了,刚逃出来……
我当时知道传销是骗人的东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人会进去,也不知道进去到底要受什么具体的折磨。他说里面的人特别凶,条件特别差,又脏又臭。
再后来我上大学了,他在太仓的工厂打工。他跟我说过住宿条件,集体宿舍,很多人住在一起,几乎每天都要打工,我不记得一周是不是6天,也不记得他要不要上夜班,总之很苦。但他没跟我抱怨过太多,仅有的几次说起也就是随便骂两句就结束。后来,我从他的qq状态找到了蛛丝马迹。他说有一天“重感冒,早上6点上班,夜里12点半下班。”
大一的国庆节,我和当时的男朋友约了要去南京玩,我就说顺道去苏州找哥玩。当时的男朋友很不高兴,我更不高兴:我找我朋友玩关你屁事。但我还是去了哈,没觉得这是见网友,也不觉得有什么风险,只是去找一个认识了很久的好朋友玩。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哥。他挺瘦的,不高,穿一双老式黑布鞋,氟斑牙,说话声音很轻。我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冒犯:就是后来人们调侃里非常“厂弟”的打扮。
在苏州的那几天,他把我当成客人在招待。他觉得我一个学生,家里给钱,手头肯定不宽裕,所以总是他请我吃饭。我们总在城中村的饭馆吃饭,绝对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但每顿他都要点四五个菜,怕我吃不饱。我那时刚获得了人生中第一台自己的单反,到哪都背着瞎拍。很沉,他一直帮我背着,小心翼翼的,怕碰坏了,下雨他自己淋着,但遮着单反包,怕淋坏了。
国庆假期结束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会上新闻的事儿哪一件都没发生。我回去上学,他继续回到工厂打工。
上了大学之后,我的生活里除了打游戏,还有很多其他事,比如看演出,去旅游,写剧本,排话剧,写稿子,哦对,还有上课和逃课。我对世界的认识和吸收比起大学之前简直是成倍增加,如饥似渴。再加上后来我又学会了打dota,qq堂我几乎不怎么玩了。他也一样,忙着打工赚钱,总是说自己很累,更没时间摸电脑。
我跟一个朋友讲这件事,朋友说你之后的成长是指数级的,但他停滞了。我觉得不是,他没有停滞,只是我们两个获取经验的来源和与世界交互的方式差异越来越大了。
朋友问我这算是一种什么关系,我说可能比好朋友的等级更高一些,这里面有真诚、信任、依赖,是陪伴,也是一种习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我来,也不知道他想起我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我想有一点,我们俩是一样的:这个朋友和现实里认识的所有朋友都不一样,不一样的点说起来很残忍——我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聪明如他,一定比我更早意识到这一点。这样特别的朋友,现实里绝不可能认识,小时候那么封闭的环境不可能认识,现在更懒得认识。即便感兴趣,也没有渠道认识;即便认识,也不一定感兴趣。
后来,大家都不再用qq了,我偶尔上线,互相问候一声,更新一下彼此的近况。再后来,我毕业进到互联网公司工作,迷上了除了游戏以外的很多东西。
时间来到2020年初,有一天半夜我们闲聊,他说最近晚上在送外卖。过了几天,他突然给我发了一段很郑重其事的消息,告诉我家里有急事,家人生病了,想跟我借5万块钱。并且说得很坦诚,这钱他一定会还,但没法确定什么时候能还。
我从没想过他在骗钱,他仍然是我心里既特别又信任的朋友。但是我说考虑考虑,最后没借给他。我手头很宽裕,五万不多,我也几乎没有用钱的地方,但疫情突起,人人自危。我突然想起他说我太容易相信别人,其实也不是,只是有的事只有小孩做得出来。长大之后就不纯粹了。
他说理解,我说抱歉。
这是我们俩最后一次说话。
去年,qq堂宣布停服了。而我以为早就停了。
我把我和这个朋友的事讲给几个朋友听,大家听完之后,有人说这像是三和大神的故事,也有人说在这个朋友身上看到了时代变迁的缩影。其实我也一样,我的路径和选择也一样是时代的另一种注脚。我们曾经以一种年轻的方式交汇过,但谁都知道以后很难再有交集了。
翻看为数不多还保存着的记录,翻到他2011年说,人还是应该活得潇洒一点,尽管生活还是那么艰难。